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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桂华:夫余国“西徙近燕”原因探究

吉林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    2023-08-31 11:00:00    来源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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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吉林市作为中国历史文化名城,夫余国可谓是其最深远最重要的背景。夫余国立国于西汉初年,现学术界将汉设北方四郡的时间——公元前108年,确定为其立国的相对时间,因之市政府将夫余国立国时间为吉林市历史上限。

  远在西汉初年兴起并立国于吉林松花江畔龙潭山下的夫余国,是中国东北史及民族史备受关注的篇章,被学术界称之为“开启东北文明时代的第一缕曙光”。往事越千年。两千多年来,夫余国并未被时间湮没——有国时在中华史籍留下踪迹,亡后亦从未被历史遗忘,对其历史及其存在之谜的追寻与探究也不绝于史,直到今天,不仅是现代东北考古发现的重点,与之相关的历史之谜,亦是学术界备受关注的重要课题。

  特别是随着考古发现,夫余国立国之所即前期王城——“鹿山之都”被确立为今松花江畔的龙潭山下之后,其迁都到后期王城——“西徙近燕”的原因,再次成为争议的焦点。

  距今1670 年前,夫余国结束了以今龙潭山下为都的历史,西徙到“近燕”之地。夫余国为何迁都,迁都的真相是什么?一关于夫余国迁都,《资治通鉴》卷九十七《晋纪》这样记道:“穆帝永和二年(346 年)春,正月,初,夫余居于鹿山,为百济所侵,部落衰散,西徙近燕,而不设备。燕王皝遣世子儁帅慕容军、慕容恪、慕容根三将军、万七千骑袭夫余。儁居中指授,军事皆以任恪,遂拔夫余,虏其王玄及部落五万余口而还。皝以玄为镇军将军,妻以女。”这条史料是关于夫余国非常重要的历史信息。

  其中备受瞩目且争议最多的曾有以下几点:一是“初,夫余居于鹿山”,即夫余前期王城——鹿山在哪里;一是迁都即西徙到近燕之地的后期王城在什么地方;一是为谁所侵而“西徙近燕”?其中前两点曾是东北史的两大谜题,而今随着现代考古发现,谜题已破解,争论诸家高度认同以下结论——夫余国前期王城即“鹿山”之都城所在,为今吉林松花江畔龙潭山、东团山与帽儿山三山之间;后期王城即“西徙近燕”之地为今辽源市龙首山一带。随着这两个谜题的解决,夫余国为何“西徙近燕”,其到底为谁所侵成为值得探究的重要问题。

  史料虽记载夫余“为百济所侵,部落衰散,西徙近燕”,但深入历史真实,历代研究者都注意到,百济不具备侵夫余的条件。其时百济在高句丽之南的朝鲜半岛南部,不可能长途跋涉越过高句丽来侵夫余。

  对此,有人认为“为百济所侵”是“高句丽”之误,有人认为夫余为百济所侵也不是没有可能。

  二夫余到底为谁所侵而“西徙近燕”?回到历史发生的现场,着眼于夫余有国近六七百年间与周围族群或政权的关系,夫余为“勿吉”所侵,最符合历史真实。

  夫余国的地理位置,《三国志·魏志·东夷传》记载:“夫余国在长城之北,去玄菟北千里,南与高句丽、东与挹娄、西与鲜卑接,北有弱水方可二千里”,“其印文言‘ 王之印’,国有故城名城,盖本貊之地,而夫余王其中……”这一记载指明,夫余国初居的鹿山之都,原本是貊之城,夫余在此立国称王,名其“ 王”。汉兴以来立国于貊故城的夫余国,拥有两千里疆域,最重要的邻国有高句丽、挹娄与鲜卑。

  这样的地理格局,也是东北除汉族外土著民族三大族系关系的概括与缩影。这三大族系源流,分别为肃慎—挹娄—勿吉—靺鞨—女真—满族族系;东胡—鲜卑—契丹—蒙古族系; 貊—橐离—夫余—高句丽—百济族系。

  其中夫余的南邻高句丽出自夫余,与夫余是同源关系。与他族相比,夫余与高句丽关系较为特殊,虽也争斗不断,但在夫余国历史上,带给其重大打击的都不是高句丽,相反,每当危亡,高句丽都是夫余国族的避难所。无论族源关系还是历史事实,高句丽都不是导致夫余国部落衰散、西徙近燕的原因。

  因为夫余选择西徙之前若干年时间里,高句丽与鲜卑慕容氏争权辽东无暇也无力北侵夫余。公元337年,慕容皝称燕王,《资治通鉴·晋纪》记道:“(342年)冬十月,燕王皝迁都龙城(今朝阳),赦其境内。”迁都龙城,慕容皝称霸东北然后图中原的野心,首先视高句丽为心腹之患。迁龙城不久兵锋即指向高句丽,几近使其灭国——慕容皝还“……发钊(高句丽王)父乙弗利墓,载其尸,收其府库累世之宝,虏男女五万余口,烧其宫室,毁丸都而还。”此时遭此重创的高句丽,自身难保,北侵夫余是不可能的。

  初居鹿山的夫余国,从位于北部的鹿山之都城,向近燕之地的西南部迁徙,显然导致其部落衰散的敌人不是鲜卑慕容氏。初居鹿山的夫余国“其国殷富,自先世以来,未尝破坏”,其由盛转衰的沉重打击,确曾来自鲜卑。汉初立国于松花江畔龙潭山一带的前期王城,“太康六年(285 年),为慕容廆__________所袭破,其王依虑自杀,子弟走保沃沮”,致使夫余几于灭国。第二年虽在晋武帝的帮助下得以复国,国力已今非昔比。走向衰落的夫余国,复国后不断受到侵扰的,如果是鲜卑慕容燕,人之常情也不可能迁国到与强敌更近之地。而之所以选择“西徙近燕”,动机一定是为避祸,而非求祸,目的是躲开更不堪忍受的强敌——勿吉。

  虽然“西徙近燕,而不设备”的后果,为强大的慕容燕轻易所取,这种选择合理的解释是,其西徙之前,燕为取高句丽,策略上采取远交近攻,不仅让衰弱的夫余感觉不到威胁,甚至视自己为可以依赖的强大友邦。而夫余在不堪另一强敌不断侵扰的情况下,只有当其为可依赖的友邦,才会选择向近燕之地迁徙,在近燕的后期王城“而不设备”,给燕以可乘之机。

  勿吉是怎样的对手,何以让夫余如此畏患?三勿吉为肃慎族系继挹娄之后兴起的一个强大族群,是最早进入吉林松花江“依粟末水以居”的满族先世。夫余与勿吉及其先世挹娄的敌对关系,可谓由来已久,其难以调和的矛盾闻名中原,史料对两族的记载,往往也是互为参照,互相印证。

  《后汉书·东夷列传》记道,“夫余国,在玄菟北千里。南与高句丽、东与挹娄、西与鲜卑接,北有弱水”。同一史料又记:“挹娄,古肃慎之国也。在夫余东北千余里,东滨大海,南与北沃沮接,不知其北所极……无君长,其邑落各有大人……”,“自汉兴以后,臣属夫余”,“种众虽少,而多勇力,处山险,又善射,发能入人目。弓长四尺,力如弩。矢用楛,长一尺八寸,青石为镞,镞皆施毒,中人即死。便乘船,好寇盗,邻国畏患,而卒不能服……”以人、夫余为代表的貊族系和以肃慎、挹娄、勿吉为代表的肃慎族系的恩怨,最远可以上溯到西周初年。在东北诸民族中,肃慎,为最早进入中国史册的东北民族,以“楛矢石砮”为标志物,成为与中原通贡关系最早、历时最久、记载也最多的族群——《竹书纪年》对肃慎入中原朝贡有如下记载:“帝舜有虞氏……二十五年,息慎氏来朝,贡弓矢。”“周武王……五年,肃慎氏来宾。”“周成王……九年,……肃慎氏来朝,王使荣伯锡肃慎氏命。”这些记载说明,早在帝舜时代,肃慎就以“楛矢石砮”通贡中原。周初,“及武王灭纣,肃慎来献石砮、楛矢。……康王之时,肃慎复至。”(《后汉书·东夷列传》)。康王以后肃慎就从史中消失了,直到三国青龙四年(236)复现于史,从此在中原史籍中不绝于缕。

  从周康王(前1020—前995)到魏明帝青龙四年(236),长达一千二百多年间,肃慎为何中断与中原的联系?立足古今人类共同依存的相对不变的地理状貌,结合考古发现和史料记载,还原历史发生的现场,这一千二百多年间,今黑龙江中下游和全部松花江流域的历史主人主要是两大族群,即貊族系的人(西团山文化主人)与夫余,和肃慎族系的勿吉先世肃慎与挹娄。这两大族群毗邻而居,但不是友好邻邦。

  肃慎与人这两个东北大地最早相邻而居的族群,第一次共同出现于中原并记入史籍,是周成王时在洛阳召开的全国少数民族头人大会,肃慎氏与人首领均到会,并坐在正北席位——“……正北方,稷慎大麈,人前鲵。”(《逸周书·王会解》)由此可见,周成王时,肃慎与人关系尚好,能并肩坐正北方席位。这一是说明两族是正北方的代表,一是说明两族与周王朝的关系也是平等的。这次大会后成王子康王在位时,即公元前1053 年前“肃慎复至”,也就是从西周早期的康王以后,至到三国青龙四年(236)前,肃慎无闻于中原。

  肃慎无闻于中原曾是一个千古之谜。随着半个多世纪以来的考古发现,这个问题已经有解。首先新中国成立初期由裴文中为团长的“东北考古发掘团”将发掘成果命名为“西团山文化”以后,西团山文化主人为人。董学增先生在《西团山文化》与《夫余史迹研究》两书中,对人疆域即西团山文化分布范围和夫余国疆域有详细论述,其活动中心即位于吉林市松花江畔的龙潭山、东团山、帽儿山之间,即后来夫余前期所都的前期王城“鹿山之都”所在——“国有故城名城,盖本貊之地,而夫余王其中”之城。

  20 世纪80 年代以来,黑龙江友谊县凤林古城的考古发现,学界确立为肃慎族系挹娄时代的文化中心,吉林龙潭山与黑龙江友谊县凤林古城的地理位置,印证了史料“挹娄在夫余东北千余里”的记载。

  两族系中心的确立,可以进一步探讨两族在长达一千多年时间里可能有的关系。

  肃慎氏是最早进入中国古史的民族,在中国历史进入纪年以前的帝舜时代就有入贡的记载。而新开流文化的考古发现证明,早在七千多年前,肃慎先民就生息于黑龙江支流乌苏里江、兴凯湖流域,其后的饶河小南山文化、莺歌岭文化、凤林古城等地的考古发现,构成了肃慎文化的发展脉络,地理上均在“夫余东北千余里,东濒大海”的范围之内,其活动中心呈由南而北趋势。这种趋势与西团山文化主人人不无关系。

  西团山文化考古发现,上限为三千多年前即西周初年,下限为西汉初年与夫余文化相接。其间近千年的时间,正是西团山文化发生与勃兴时期。西团山文化的兴起,从地理上阻碍了肃慎通往中原的道路。周成王、康王时肃慎入中原还不是问题,或者初兴的人还不能挡住肃慎通中原的所有道路,或者两族间关系尚好,允许肃慎通过。康王以后关系便恶化,形成完全对峙的敌对局势。至西汉初年夫余兴起,作为东北最早建立政权且越来越强大的夫余国,肃慎成为其必然征服的对象——两族西周初年可能有的相对平等关系,“汉兴以后臣属夫余”,在东北最早兴起的肃慎族系,开始臣属于夫余国。

  肃慎(挹娄)臣属夫余,直到三国魏文帝时开始反叛。《三国志·东夷传》记载:“挹娄在夫余东北千余里,东滨大海……其人形似夫余,言语不与夫余、句丽同。有五谷、牛、马、麻布。人多勇力,无大君长,邑落皆有大人,处山林之间,常穴居……自汉以来,臣属夫余,责其租赋重,以黄初(220—226)中叛,夫余数伐之。其人种虽少,所在山险邻国人畏其弓矢,卒不能服也。其国便乘船寇盗,邻国患之……”从三国黄初年间,夫余开始遭受曾臣属于自己的挹娄族的反叛。夫余虽几经讨伐,未能使挹娄顺服重归臣属。285 年,夫余国鹿山之都为慕容氏所破,遭受几近灭国的打击后,“其国殷富,自先世以来未尝破坏”的强国国力尽失。从此夫余国不仅无力使挹娄继续臣属自己,反过来受到挹娄后世越来越强大的勿吉的不断侵扰,致使自己部落衰散,彻底走向衰落。

  不堪勿吉侵扰的夫余国族,选择向远离敌人之地迁徙以避危险是很自然的。其时慕容燕与高句丽争夺辽东经年,暂无暇北顾夫余,也未把虚弱的夫余当作对手。在这样的形势下,衰弱的夫余选择远离勿吉靠近称雄辽东的燕国,一定是在相信慕容燕无害于己,对其又有依仗之心,因而无防备之意。迁都不久,夫余虽为鲜卑慕容所“拔”,但并未被灭国。

  事实证明,在东北各族群中最早立国称雄的夫

  余国,最后、最致命的敌人不是别人,正是肃慎后世

  勿吉——494 年夫余终为“勿吉所逐”而灭国。

  (作者系《江城日报》高级记者)